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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屠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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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屠(七)

浮屠塔中弱肉強食, 行事方法簡單粗暴,萬事萬物皆靠搶。

過夜的地方也不例外。

但今夜若要搶,那就是連搶四個人。

不說他們修為受壓制, 加在一塊搶一個人都困難,只說這其間鬧出來的動靜, 就不是他們想要的。

“浮屠塔中真的會有無人住的房子嗎?”空青遲疑道。

溫寒煙面色不變走在前面:“或許有。”

她也並不確定, 這不過是上上策。

來時她也觀察過街道兩側的酒肆店鋪, 上面也依稀有陣法紋路的痕跡。

不過, 畢竟她從未試過在酒肆中過夜, 因此並不敢確認萬無一失。

若是能找到現成的自然最好了。

但若是運氣不好, 酒肆至少能給他們提供庇護之所。

哪怕是迎來一場惡戰, 也有更多迂回的餘地。

總好過在光禿禿的大街上四處亂晃,無處可依。

斜陽西下, 無數魔修朝著屬於自己的房間挪動,遠遠看去蔚為壯觀。

溫寒煙幾人混在人潮之中, 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第二重天的居所群。

但目之所及皆人滿為患,葉含煜神情凝重:“前輩,此處不像是能找出四間空房的樣子。”

溫寒煙唇角微抿。

她的【勢如破竹】只能使用一次。

即便是等所有魔修都回到房中,趁著他們不敢探究門外之事, 以【勢如破竹】破開一間房門, 至多也只能這樣搶來一間房。

遠遠不夠。

溫寒煙沈吟片刻, 當機立斷轉身往回走。

“寒煙師姐,我們現在去哪?”空青想也不想地跟上來。

溫寒煙:“回方才的酒肆。”葉含煜也跟上來:“這倒也的確是個折中的辦法。”

他擡頭環顧四周, 不過短短瞬息之間, 整條街道上的人便幾乎走了個幹凈。

饒是之前已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盛況, 但再次看見這種場面,他還是忍不住感慨。

人少了, 周遭便變得空曠起來,景致也更清晰地映入眼底。

葉含煜腳步猛然一停:“前輩,您看那!”

溫寒煙循聲望去,一片白墻黛瓦的恢弘樓閣無聲佇立在不遠處,暮色餘暉自後方傾落而下,在墨玉般的瓦片上反射出驚心動魄的光暈。

竟是一處無人的府邸。

她掃一眼門扉,上面紋路蜿蜒纏繞,比尋常門板上的陣法看上去更加精深玄妙。

溫寒煙心念一動,立即轉變了目的地:“我們去那裏。”

“你們說什麽,要去那?”一名魔修匆匆趕路正巧經過他們身邊,聽見溫寒煙的話驚訝道,“不要命了?”

溫寒煙回頭一看,來人竟有些眼熟,不是旁人,正是方才酒肆間說書的魔修。

葉含煜對他話中的深意極其在意,率先問:“這話怎麽說?”

“你們是剛來第二重天的魔修?”說書人一皺眉,但他這些年修身養性,殺性已比尋常魔修輕了不少。

既然有緣碰上了,他也不想就這樣真的眼睜睜看著這幾個人去送死。

“那裏不能靠近。你們這樣的新人我也不是頭一次見了,先前就有人好奇不信邪,非要親自去試試,你們猜最後怎麽著了?”

他條件反射帶了點說書的語氣,然而面前分明站了四個人,卻楞是沒一個買賬的,一個二個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。

說書人有點尷尬,只好自己把後半句話接上。

——“全都死了。”

“那裏啊,是尊上留在第二重天的禁地,只有尊上才能進去。”

他少了些興致,再加上自己也趕時間,言簡意賅解釋道,“那宅子看著幹幹凈凈的,其實不知道多少層要命的陣法套著。你們相信我就趕緊回去,別到處手欠亂摸,瞎跑作死。”

問題就是他們無處可回啊!空青欲哭無淚。

溫寒煙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:“你是說,那裏被許多陣法籠罩。這些陣法比每夜那些還要更厲害?”

“廢話,那當然要厲害得多咯!”

溫寒煙:“所以尊上哪怕是留在裏面過夜,也不會受到夜間陣法打擾?”

說書人:“絕對不會。”

溫寒煙了然點點頭:“果然厲害。”

見他們幾個油鹽不進,怎麽都說不聽,說書人無奈,但也沒興趣繼續留在這裏陪他們等死,轉身走了。

溫寒煙也轉身,但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:“我們走。”

“我們真的要進去?”空青回想了一下說書人的提醒,腦海裏情不自禁想象出了一些驚悚的畫面。

他打個冷戰,“雖說這裏的陣法能夠克制外面的琴聲,但萬一我們進去之後,它發現我們不是那個什麽尊上,把我們關在裏面殺怎麽辦?”

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,最後一點明亮的光線也被地平線吞噬。

蒼穹呈現出一片蒼茫的深沈色調,僅有一片殘光將天幕映得灰白,還未完全淪陷入黑暗。

空氣中隱約傳來一陣琴聲,時斷時續,由遠及近,裹挾著一種深掩在清幽之下的危險席卷而來。

沒有時間留給他們猶豫解釋。

府邸正門大氣磅礴,目測幾乎有近三丈高,其上紋路深深淺淺交疊,根本辨不清。

葉含煜盯著門板專註得眼睛都開始酸澀。

不知是被琴音影響,還是在這強烈的壓迫感下近乎繃斷,太陽穴突突跳動。

“既然這院落是巫陽舟的私有物,他留在這裏的陣法我們要怎麽破除?”

光線開始以一種加快了數百倍的速度迅速變暗,上一秒門板上紋路還清晰可見,一眨眼後便被陰影模糊,幾乎藏匿於陰翳之中。

血月快要升起了。

“你們先讓開!”溫寒煙一左一右將空青和葉含煜推開,一腳踹開正門。

【勢如破竹】在技能欄中陡然爆發出刺目的光暈。

轟——

空青和葉含煜忍不住瞳孔放大。

沈重的巨門在溫寒煙這一腳下,竟然當真絲毫沒有任何反抗地徐徐向兩側打開。

兩人還沈浸在這種做夢一般的愕然之中沒回過神來,身後便驀地襲來一股猛力。

裴燼一腳一個把擋在路中間不動的兩人踹進去。

他慢條斯理收回長腿,緊跟著跨入院中。

大門發出一聲沈悶的轟響,在他身後緩慢闔攏。

幾乎是同時,血月自雲層後顯露出來,不祥的紅光灑落下來。

被門板無聲隔絕在外。

*

葉含煜靠在墻邊緊緊閉著眼睛,片刻卻並未感受到半點痛楚。

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根,疼得眼淚都快飆出來,心底卻意識到什麽,湧上一陣狂喜。

“前輩,我們竟然沒事!”

他一邊眼眶含淚,一邊笑得合不攏嘴,空青嫌棄離他遠了一點:“早說了,相信寒煙師姐絕對沒有問題。”

葉含煜越聽這話越覺得奇怪,大哥不說二哥,別人也就罷了,空青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嘲笑他。

“方才不是你問‘若是這陣法將我們困在裏面殺怎麽辦’嗎?”

空青臉色一僵。

“……我那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假設,沒有質疑寒煙師姐的意思。”

葉含煜懶得戳穿他,轉頭看向溫寒煙,眼神裏幾乎掩不住熱切:“前輩,您究竟是怎麽做到的?”

巫陽舟少說也是煉虛境的修士了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他的陣法,她分明被壓制了修為也能說破就破,簡直太厲害了。

溫寒煙靜了靜,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。

她總不能說這裏其實只是一個話本衍生出來的世界,她識海中有一個其他世界中來的龍傲天系統。

空青被葉含煜一點,又開始糾結陣法的問題,這時正好忍不住問:“寒煙師姐,你怎麽知道我們進來之後不會被陣法攻擊?”

這個問題很好回答。

溫寒煙順勢忽略了前一個問題,簡單解釋道:“我也不確定。”

“無非有兩種情況,一是這陣法能夠準確地認出巫陽舟的氣息,二是但凡破了陣法進入院中之人都不會被攻擊。”

她用今天吃什麽一樣平靜的語氣吐出幾個字,“我不過是在賭。”

空青頓時一陣後怕:“那若是賭輸了呢?”

“賭輸了——”溫寒煙停頓片刻,“那恐怕兇多吉少。”

話雖這麽說,但她餘光卻不動聲色掠過裴燼。

方才在外面瞥見這宅邸的第一眼,溫寒煙便覺得眼熟。

起初她沒有意識到究竟在何處見過,但就在她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,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。

她想起來了。

在昆吾刀幻象之中,她曾經見過裴燼和瀟湘劍宗的那位雲風師祖在一處院中修煉。

在那些碎片的畫面之中,白墻黛瓦一閃而過,並不起眼。

但卻和如今她眼前所見有幾分說不上的相似。

浮屠塔是巫陽舟建的,而巫陽舟和裴燼之間關系匪淺。

修仙中人移山填海尚且不在話下,對巫陽舟而言,挪個院子根本就是小菜一碟。

這處院落正是曾經裴燼所在的那處也說不定。

巫陽舟和裴燼修煉的路數相似,巫陽舟能設下的陣法,裴燼定然會解。

道心誓印跡在靈臺中無聲閃爍,溫寒煙垂下眼睫,掩住眸底思緒。

裴燼是能為她所用的,最利的刃。

這間宅邸從外面看便極其恢弘壯觀,真正走進來才發現比外面看上去還要更寬闊。

裏面看上去有人時常來打理,假山池景,小橋流水,竹林深密,八角亭掩在林中只依稀勾勒出一個朦朧的剪影。

“這個巫陽舟……也太會享受了。”空青嘖嘖稱奇,“竟然還給自己專門建了這麽奢侈的府邸。”

葉含煜也有些意外,他自小在兆宜府長大,平日裏見得多了,對於其他東西大多見怪不怪。

然而這間宅邸看似素雅清幽,實則暗藏玄機,一山一水皆取的是最講究的材料,不僅價值連城,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。

不止每塊瓦片都是墨玉雕琢而成,就連水都是從九玄河上游取來最純凈無垢的水。

山水竹林交錯,相映成趣,簡直和兆宜府比起來也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“若不是在這裏親眼所見,我簡直以為這是哪個隱世的宗門世家的府邸。”

宗門世家……

溫寒煙倏地擡起眼,看見裴燼正背對著她立在正廳之下,玄衣墨發,修長挺拔。

此處並未燃燈,他半個身子陷在陰影裏,另一半染上淡淡的緋色,發頂牌匾高懸。

【禮儀惟恭,德高行遠。】

葉含煜也看見正廳懸垂的匾額,有點意外,“巫陽舟這人還挺有修養追求……”

“附庸風雅,假惺惺。”空青冷笑一聲,非常不給面子,“在浮屠塔裏掛這種牌子,也不怕人笑掉大牙。”

巫陽舟和裴燼是一夥的,裴燼是將他寒煙師姐害得險些修為盡失的魔頭。

他對這些邪魔外道都嫌棄厭惡得很。

“……”溫寒煙冷不丁岔開話題,“你們四處轉轉,找個合適的地方休整一番,我們今夜就留在這裏。”

“好!”

“現在就去!寒煙師姐!”

兩人原本便對這間府邸極其新奇,聞言不作他想,也並未再在意這塊牌匾,轉身便走了。

溫寒煙心底莫名緊繃的弦稍松。

若這間府邸當真與裴燼有關,他們當著別人的面說壞話,這人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,實在太危險。

她一轉頭,卻見裴燼仿佛壓根沒聽見。

他似乎只是隨便看看,註意力早已從牌匾上挪開,此刻又漫不經心踱去別的地方溜達。

隨意轉了一圈,他似是興致缺缺,轉回來隨意找了個位置,再次沒骨頭般倚了進去。

外面的危機暫時進不來,溫寒煙稍微定心,冷不丁想起一件事來。

她走到葉含煜身邊,將千機絲一分為二,自己留下了一小半,剩下的全部都從芥子裏拿出來。

葉含煜一楞:“前輩,這是……?”

這不是先前問過他的那種細線嗎?

“你出手時以法器為主,劍法為輔,雖然攻勢強橫,但速度太慢,留給對手可以鉆的空檔時間太多,極易找到你的破綻。”

溫寒煙將千機絲遞給他,“這個可以助你施展法寶的同時牽制對手,拿好。”

葉含煜徹底怔住了。

自從兆宜府生變之後,他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,從前的怯懦猶豫再也不覆存在。

這一刻他神情卻空白,只呆呆順著溫寒煙的意思把千機絲接過來。

“那時您問起這件事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就是為了我?”

溫寒煙點點頭,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“之後我會演示給你看。”

浮屠塔中註定一場血戰,她一定會盡她所能,將跟在她身邊的人都武裝到每一根頭發絲。

她想帶著她想要的答案,活著離開浮屠塔。

但並不是靠犧牲跟在她身邊人的性命。

——她也想讓信任她、以命相陪的人活下來。

溫寒煙視線堅定,清冷的鳳眸似蘊著星辰,光耀熠熠。

葉含煜心頭一熱,用力攥緊了掌心千機絲,用力點頭:“好!”

如今他們前路晦暗、看不見盡頭,雖然相信溫寒煙,但他方才還是在某一個瞬間克制不住心生絕望。

但這時候他一瞬間便滿血覆活了,恨不得原地跳起百丈高,發洩一下內心過分澎湃的激動。

前輩對他如此上心,他怎麽能讓她失望!

他現在就能打十個!

裴燼不遠不近倚在位置裏,眼睛盯著這一幕,心底不由得冷笑一聲。

他給她的東西,就是讓她隨手拿去送人情的?

有點不爽。

[吃醋了,吃醋了是不是?!]

綠江虐文系統非常不給面子地戳穿了他的心事,興致勃勃道,[讓你對老婆好一點,你偏不聽。現在好了吧——你送給她的東西,她轉手就送給男配了!]

[這種人傻錢多的忠犬小狗狗也是燙人設,你懂不懂什麽叫危機感啊?]

[不開心了吧?]

[活該!]

一抹稀薄魔氣在體內經脈流淌一圈,裴燼將心底那抹不悅壓下,冷著臉沒說話。

吃醋?

它可真是想多了。

他不過是有點潔癖。

不過,好在他方才在酒肆裏吃了不少靈肴。

這根千機絲,就當作是他賣給葉含煜的。

裴燼眼睫壓下來,眼不見為凈。

空青早在兩人交談時,便像是聞著肉味找過來的小狗,極其警覺地守到了溫寒煙另一邊。

他盯著葉含煜,眼神陰沈,仿佛在看一個死人。

空青看著葉含煜此刻壓不住笑意的表情就想吃人。

他狠狠咬了咬牙,重新擡眼看向溫寒煙的時候,表情委屈又可憐:“寒煙師姐,那我呢?”

溫寒煙將伏天墜從芥子中拿出來。

瀟湘劍宗劍法大開大合,空青又極其喜歡向前莽,也時常不要命擋在她身前。

他沒有她這樣多的技能心法保命,修為也更低,比她更容易受傷。

在這浮屠塔中,空青比她更需要這枚伏天墜。

溫潤的玉觸感微涼,溫寒煙摩挲了一下玉墜剛要伸出手,便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按了回去。

“做菩薩也要有個限度。”

裴燼反手擡臂,指尖彈出一抹緋色虹光沒入空青心口。

空青瞬間感受到一抹浩瀚的威壓攏住全身,但頃刻間便消失了。

他愕然擡眸:“這是什麽?”

“看在你師姐的面子上,能救你一命的東西。”

裴燼指尖輕點下溫寒煙手背,“你若是真不想要,不如這個留給我?”

溫寒煙拍開他的手,冷著臉把伏天墜收了回去。

與裴燼相比的話,那還是她更需要這枚伏天墜。

裴燼絲毫不意外她反應,他輕哂,輕描淡寫收回手。

什麽寶貝都往外掏。

真不知道她有幾條命,夠她這樣霍霍。

想他裴燼向來不過問旁人事,如今頭一次費心要管,還偏偏碰上這麽個酷愛無私奉獻的主。

頭疼。

……

空青和葉含煜各自找了間房回去休息,溫寒煙卻仍在想明日。

【勢如破竹】已經失效,明日若想回來,恐怕不會像今天這樣簡單。

可她也不能為了守住這裏,幹脆閉門不出。

九死一生才到浮屠塔第二重天,她又不是來住宿的。

餘光冷不丁瞥見一道寒芒,溫寒煙腳步猛然一頓。

右手邊的房間門扉虛掩著,從她的角度正好能透過屏風之後的縫隙,看見墻面旁劍臺上擺著的一柄長劍。

劍身通體狹長,劍柄閃躍著墨玉般溫潤的色澤,劍鞘通體玄色,鏤空雕繪精致大氣,騰龍勾勒霜雪,與劍柄交疊之處鑲嵌著一枚羊脂玉,似劍鞘上的落雪融於劍格,澄瑩通透,細膩瑩亮。

一眼便能看出是一把絕世好劍。

溫寒煙下意識走進去,發現這房間裏陳設極其簡潔,遠不像院落中那般講究。

似乎主人並不貪欲享樂,整個房中看起來最顯眼的便是一方劍臺。

應當是個嗜劍如命的劍修。

溫寒煙不覺得意外,劍修大多清苦,證道者大多心無旁騖。

她上前輕撫劍身,拔劍出鞘。

鏗然一聲清脆金鳴,劍身出鞘,劍芒在她指尖閃躍如華流淌,光華流轉宛若龍鱗。

流雲劍似是感應到什麽,在她腰間嗡鳴幾聲,好像有點不高興。

“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劍,什麽劍都不如你。”溫寒煙失笑拍了拍劍柄,沒什麽留戀地將手中長劍放了回去。

這劍再好,也是旁人的。

不屬於她的東西,皆不會在她心底掀起半分漣漪。

溫寒煙順勢繞開劍臺,這房間布置著實太過簡單,除了一張床之外,竟然連個能落座的地方都沒有。

她無奈只好盤膝坐在床邊。

溫寒煙直覺這間房不該是屬於巫陽舟的。

浮屠塔中的說書人,每日究竟說的是什麽,她不信巫陽舟分毫不知。

能夠縱容、甚至主動編出那麽些瞎話來的人,絕對不可能是這樣一間房的主人。

盡管素未謀面,但溫寒煙對這間房的主人莫名有幾分好感。

既然是因為這人的佩劍吸引而來,也算是緣分,她今夜便在此調息。

盡管暫時安定下來,但這裏畢竟還是浮屠塔的地盤。

溫寒煙不敢放松,保險起見封閉了五感,闔眸運轉心法,靈力自發在她經脈間流動。

她又趁著這個時間調出技能欄,將所有能用上的技能又反反覆覆、仔仔細細看了一遍,思考之後該怎麽做。

床邊正對著一扇窗,窗外夜色深重,隱約可見在黯淡色澤間呈現出深綠色的一片竹海。

竹葉搖曳輕晃,摩挲間發出簌簌聲響。

一人足尖輕點竹葉,落於竹上。

幾根竹被壓彎,朝著後方傾倒,攪動起一陣碧海竹浪。

裴燼向後傾身倚在竹林間,濃郁的眉眼間情緒莫名。

自年少時起,他但凡心煩意亂之時,便喜歡獨自倚在竹海間看月亮。

浮屠塔中卻並無明月。

裴燼皺眉微闔眼睫。

周遭一切於他而言,熟悉得就連閉著眼睛都能清晰地描繪。

就像是一場夢魘沖破塵封,成了真。

真正的裴氏宅邸,早已在千年前化作一片廢墟。

巫陽舟卻在浮屠塔中造了間一模一樣的,大片大片的白玉姜在夜色下盛放,就連裴珩習慣性擺著的茶盅杯盞都分毫不差。

他究竟想做什麽。

裴燼稍有些煩躁地揉了下額角,卻驀地察覺到旁人動靜,撩起眼睫低頭看去。

一扇再熟悉不過的窗柩間,勾勒出一道纖細的剪影。

他眸光微頓,盡管根本看不清那鳩占鵲巢之人的五官,卻依舊瞬息間便認出她身份。

片刻,裴燼薄唇微翹,懶散閉上眼睛。

現在這裏。

眼光倒是不錯。

*

天色方明,溫寒煙便睜開眼睛。

她這一夜並未入睡,幾個時辰間總算將枯竭的丹田重新填滿。

她推門而出,裴燼已坐在竹林間八角亭中悠哉喝茶。

竹海濤濤,八角亭飛檐之下懸垂的龍紋鈴叮當作響。

溫寒煙表情古怪地看著他。

裴燼向來乖張恣睢,肆意妄為。

這麽養眼靜心的畫面裏加上一個他,怎麽看怎麽不倫不類。

溫寒煙:“你還喜歡這種東西?”

“從前也不喜歡。”

裴燼悠然長嘆一聲,似是感慨,“只不過人上了年歲之後,有些愛好會自發覺醒。”

說著他慢悠悠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,微笑,“來一杯?”

“不必了。”溫寒煙目不斜視地繞過他。

她沒這個閑情逸致。

“寒煙師姐,你們都在呢。”

空青從另一間房中推門出來,打著呵欠輕飄飄游魂一般走過來,滿臉睡意,“我不知道怎麽回事,莫名其妙就睡著了。”

他回想起昨夜,柔軟的床,裊裊的熏香……一定是環境太舒服了。

空青一擡頭,看見葉含煜也正一臉惺忪地飄過來。

空青強打精神譏諷:“總算來了,害我們等了半天。”

剛在這坐下還沒一會的溫寒煙:“……”

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葉含煜:“你昨夜也睡著了?”

葉含煜點點頭,表情有點不好意思:“我原本打算好好調息一番,然後想一想今日該如何應對,沒想到想著想著便睡著了……”

話音微頓,他倏地打了個噴嚏,“抱歉。”

“我那房間裏,種滿了白玉姜。我先前沒想過,原來花香味聞得多了,也這麽惡心……”

“又是白玉姜。”對這個名字,空青記憶猶新。

他冷哼一聲道,“這個巫陽舟還真是酷愛附庸風雅,門上刻不夠,還得種的到處都是才過癮。”

自始至終慵懶喝茶的裴燼卻忽地掀起眼皮。

“你說,你的房間裏種滿了白玉姜?”

葉含煜不明所以:“是啊。”

他本能朝著裴燼投去一瞥,神情卻猝然一頓:“衛、衛道友?”

裴燼靜了片刻,擡眼,“怎麽了?”

“……沒什麽。”葉含煜揉了揉發昏的腦袋。

方才那一瞬間,他看見衛道友的眼神,簡直像是看見了什麽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頭。

想著,他又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,頭昏腦漲間,感覺身體有些發冷。

簡直像是生了病。

但怎麽可能?修仙中人受傷常有,但生病發熱?

……?!

葉含煜渾身倏地一震,幾乎是同時,溫寒煙蹙眉道:“這花有問題,你們快些封閉五感。”

空青連忙照做,見葉含煜面如菜色,溫寒煙面若冰霜,他後知後覺一探自己丹田,險些昏厥過去。

“……寒煙師姐。”他艱難地說,“我好像,感覺不到我的靈力了。”

葉含煜也暈乎乎地照做,沈默半晌,神情凝重地點頭:“我也是。”

溫寒煙折了一枝白玉姜捏在掌心,查探片刻。

“有一絲很淡的魔氣。”她擡眸道,“這院落中的白玉姜,每一枝都並不起眼,但綿延成片卻是一處隱含的陣法。”

“這陣法能夠吸人修為,你們如今與凡人無異。”

“還吸?”空青要吐血了,“本來就不剩多少了,再吸下去,一滴都不剩了!”

“不僅如此——”溫寒煙毫不猶豫起身。

葉含煜如今生了病,反應遲鈍慢半拍,她拉了他一把轉身道,“快走。這陣法不可能只有一種功效。”

“既然陣法已經被觸動吸光了你們的修為,那麽巫陽舟一定已經知道,此處有外人闖入。”

“再不走,就等著跟他面對面喝茶吧。”

這時門轟然一聲巨響,震得花瓣竹葉一陣狂顫。

“竟有本事破了尊上的陣法。”

“人肯定還在裏面,進去找!”

“尊上今日盛怒,我要用他們的血來平息—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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